萧遥总会看见濒死之人。
后来他才知道,不是他厄运缠身,只是,唯有他才能够略微察觉死亡必然性的到来。死亡不是概念,而是某种气味,某种具像化的东西,他看得见,却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看,是一种超越视觉的灵性感知,无性无物,却那么清晰明了,明明就在这里、那里。死亡和生命,对他来说熟悉又陌生。
你的人生和他也没有什么不同,只不过你不知道。和你挤一辆列车的人五分钟后就突发心脏病暴毙,侧肩而过的人转头就被大卡车掀翻,血肉模糊。可是那一刻没到来之前,不管如何接近,你只会无知无觉地把他当作任何普通的路人,不会记得他,留意他,你低头玩你的手机,他在身旁只是余光里的轮廓。而你自己的死亡也将会如此突兀又恰如其分地到来。人生的终结,就仅仅是,终结。大多数时候不会有圆满的句号、甚至不会有句号,不必像小说或者电视剧,经历了高潮后施施然迈向结尾。人们只是死去….在世界上的某处,死去,不需要任何理由。
他突发奇想,去拯救一个人免于死亡,他站在红绿灯前大喊:有车!女白领站在车流之中抬头,诧异地望向他,萧遥第一次从他人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身影。下一秒卡车飞过,女白领被撞飞出几米。
后来他不尝试去改变什么,他看到,街上的人都好像牵线木偶。明明人类是有自由意志,可是为什么总是逃不过死亡?
他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提着厚重行李,满脸激动,他大概是和妻儿打电话,他们马上要重逢。萧遥看见,他们开了视频聊天,手机里传来晃动的脸和女人和孩子热切激动的声音。可是这个时候,死亡已经缠绕到他的腰腹了。萧遥想,他们大概见不了面了,或者,他们只能见最后一面。他穿过人群,走到中年男人的身边,露出一个淡淡的,有些悲悯的笑容:不要害怕。中年男子转过头来,停下和妻儿的对话,他抿起嘴,表现出紧绷和戒备,转而和他对视,满面狐疑。萧遥没说什么,只是离开。
他看见过很多被死亡缠绕的人从他身边走过,太多了,以至于他不会去记住那些将死之人。有行将就木的老人,更多的却是年轻的人,看上去行色匆匆的白领,面无表情提着公文包向前走,面庞光滑而年轻;还有小孩,扎着洋葱辫的小生命一蹦一跳,手掌柔软而温暖,清脆的笑声和欢闹。他别过头去,不再去看。其实他不大能够感觉到悲伤,或者去共情什么,他不是冷血,却也不是热忱,他只是站在一切之外,默默地看着,他感到无聊胜过可悲。
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,死亡是多么可悲可怕的事情,他什么都不知道。从他有记忆开始,他就是现在的样子,他穿着普通却符合时代的衣服,在路上走。没有人看他,只是看路。
他实际上什么都不知道,但是他也向前走。难道有谁一出生就是在路上走吗?他有时候质疑这个世界和自己的存在,后来他知道有个人叫笛卡尔,千百年前也这么质疑过。他顺着他的思路想:我唯一不能质疑的就是我在质疑,既然我在质疑,那么我存在。可是我存在的真实性也代表了这个世界的荒诞。
他知道,人类应该是首先有个爸爸,妈妈,从个小婴儿开始成长,交一些朋友,如果不死掉的话一定就会变老,然后死掉。可是我呢,萧遥想,我好像失去了所有的过程。天为父地为母,一出生就是成年的男青年模样,套着不知所谓的白色卫衣和牛仔裤, 这套衣服从来没有变脏过,所以也没有换的必要;他同样也没有朋友,看起来他不会变老,也许不会死掉。人是需要吃饭的,还要睡觉,有时候还会生病。但是他从来没有感觉到饥饿、困意袭扰,也没有生过病。他没有任何的欲望,来自躯体的困扰以一种困惑的方式呈现出来。他尝试过去吃饭,一摸兜里,其实有一把零钱,不知道哪里来的,好像从时间的起点开始就在他的衣兜里。他抓出一把零钱放在前台,在老板差异的目光下用一把闪闪发光的硬币买了一碗拉面。他坐在被油渍和污渍熏黄的白瓷砖墙下吃牛肉拉面,感觉到咸味、辣味,浓郁的味道像炽烈的色彩在他嘴里炸开。香菜的味道是介于苦涩和馨香之间的,奇妙又融洽,汤里有一股呛鼻的味道,他感觉到口舌发麻,好像三千个小人在舌尖手拉手舞蹈,却不令人讨厌。就在他喜欢上一切之前,他感觉到了索然无味。因为,他不饥饿,他没有进食的欲望,吃也好,不吃也好,其实一样。这样那样的新奇,没什么必要的新奇。
在他吃的时候,他会以一种几乎异化了食物的态度面对过载的味觉,可是一旦放下筷子,他又再没有强烈的欲望拿起来,因为他不渴望这些。最后他还是吃完了这碗拉面。
他决定睡一会,于是在天桥下的长椅上躺下来。他不冷,也不热。他身边躺着身上散发汗臭的流浪汉,他们阂衣而睡,颧骨高耸。车流声和人的吵闹在他耳边周旋。他也闭上眼。再睁开。他明白了,整个世界就像他无梦的睡眠,其实没什么区别。
他如果想,可以一直走。可是他没有要去的地方,要做的事。